第八章 情与欲的原野(2)-《原野藏獒》
第(2/3)页
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不知道。
不错,他们都要走了。按照图而隆的想法,等哇玉昆特把我的尕姨娘娶过去后,他们全家就离开县城,搬到一个名叫加央的生产队去谋生。他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明白如果他不这样做,这位昔日的合盛奎商栈的伙计难免会像我姥爷那样成为斗争对象,他家也难免会像我家那样被查被抢。
还有更叫人吃惊的,我家也要走了。那封信,就是那封被我姥爷压在炕毡下后来又被他烧毁的那封信,是我们离开县城同时也离开荒原的桥梁。不久我就知道,那封信是那个曾在欣欣格拉的我家住过的麻老魁写的。他希望我家搬到西宁去。他说他手头还有一些钱,可以帮助我家租到甚至买到房子。
我家也要走了。我家也要走了。而且走得比图而隆家还要远。那尕姨娘怎么办?莫非她也要告别她的心上人,和全家一起去西宁?我姥爷说,她还是留在牧区的好。留下她就等于给全家留了条后路。万一西宁呆不住,再回来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姥爷,你真会想。可你就是不愿意去想,离别有时就像要命一样痛苦。
别了,县城。生活就在这里破碎了。冬天还没有过去。荒原上的积雪依然在一天天增厚。恢弘沉重的白雾里到底还有多少雪的积蓄?已经来不及知道了。我们就要走了。玛赛吉雅,你猜猜我在想什么?你当然猜不到。因为连我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的思路没有一条是清晰的。我那形同乱麻的意绪里到处都是雪的堆积,雪的冰凉。我是乱风啸叫的荒原,我是荒原的冬天。我的爱已经冻结。我在凛肃中走向空幻。我拥有了土地的哑默。这哑默辽阔苍茫。
好几天我都没有去找玛赛吉雅。她也没来找我。我们都藏起来了。藏起来于什么?让灵魂在昏暗的角落里哭泣?让哭泣在绝望的作用下发酵成仇恨?我仇恨不安定的生活.仇恨破坏爱情的一切因素。但我那时就知道我的仇恨是微不足道的。我对世界的可怜的要求就像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来自虚无同时又会走向虚无。谁有本事在一片雪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让它永存在大地上呢?爱情大概就是企图在雪花上写名字的妄想,我吃惊我的妄想竟会成为我的生活的主宰。
尕姨娘回来了。她离开家有一个月,但我觉得比一年还要长。我假装做出高兴的样子把那个所有消息中最值得一说的消息抢先告诉了她,你和哇玉昆特的事,姥爷同意啦。她笑笑,她笑得很好看,如同我想象中的牡丹、玫瑰一类的花朵。要知道,在我没来西宁之前我是没见过这些花的。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联想。我仔细端详尕姨娘的脸,发现我的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她的脸即使不笑也像姹紫嫣红的花朵。尕姨娘变了,在荒原上奔走了一个月,竟像脱胎换骨一般。她的皮肤是桃红色的,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甚至连腮边的那颗黑痣也不见了。眼睛又明又亮,什么时候看都是水灵灵的。我叫起来,说她一定喝了仙水、吃了仙肉,一定呼吸了神仙空气,不然她的美丽不会如此出类拔萃。尕姨娘再次对我笑笑。我又说,我得赶快去把她的变化告诉哇玉昆特,我要让他来欣赏。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一定会把他未来的媳妇拉到外面,满县城转转,看啊,我的媳妇,这么美丽的如花似玉的媳妇。尕姨娘一把拉住了我。她说她已经见到了他。她坐着卡车进入县城时,他和玛赛吉雅就在路边等她。我们正说着,姥爷进来了。我想不起他是去干什么的,只记得尕姨娘进家门时他不在。姥爷一见尕姨娘就惊诧诧地挑弯了松驰的眼皮,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谁叫你搽粉的?我和尕姨娘都笑了。我抢着说,尕姨娘在外遇到了好水土,就变得更加漂亮了。要说搽粉那她一定搽的是雪末末。姥爷对我呵斥一声,住嘴,大步过去凑近尕姨娘的脸左看右看。
以后想起来,那一年冬天降临我家的灾难最叫人痛心的并不是姥爷成了斗争对象,也不是我和玛赛吉雅的分离,而是尕姨娘从此进入了生命的低谷,从此告别了正常人的生活。那张蓓蕾初放的面孔,那种胭脂般迷人、桃色般柔润的皮肤,是厄运伴随她的开始,迄今历历在目。我在遥远的西宁城里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得见的,还有她的哀伤的神情,她被人拉出家门,拉上那辆白色汽车时的挣扎与哭喊;还有她的眉目英挺的情人哇玉昆特为她流下的那些如溪如河的泪水;还有我姥爷为了女儿不得不离去而骤然衰弱得佝偻了腰肢、肿胀了脸庞的身影;还有我的玛赛吉雅为我伸出的那双手。她紧紧搀扶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追撵那辆白色汽车。
我的尕姨娘染上了麻疯病。她被送到一个对外界全然封闭的地方去了。我的美丽的尕姨娘、我的亲爱的尕姨娘就这样成了我的痛心疾首的思念,成了哇玉昆特此生此世永远追寻的天边的霞霓。记得那几天,玛赛吉雅不止一次地用她的手绢给我揩去了眼泪。我的眼泪因此而更多。我希望她永远揩下去。遗憾的是,我就要远行了,我的远行对她来说不是鼓舞而是打击。我已不再成为她的希望了。
似乎就是在那几天里,在辽阔的悲伤中,她说,她眼含脉脉深情、声音小小地说,如果你是骑手,如果你外出远行,我就会跋山涉水去找你。可你不是。你是汉民,你要到城里去了。我说,你不也是汉民么?她说,我哥哥说了,我叫藏民的名字我就是藏民。我们全家都叫藏民的名字我们全家就都是藏民。我当时感到很纳闷。过去了好几年我才明白她哥哥为什么这样说,他是知道他们兄妹俩的身世的。但是图而隆不让他告诉包括他妹妹在内的任何人。他就只好利用她的名字提醒他妹妹:你是藏民。
我们走了。我们是偷偷摸摸离开县城的。在我们离开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就要斗争我姥爷一次,他们要我姥爷每天汇报自己的言谈举止乃至心理活动。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行动一定会追上来抓回去然后严加看管。好在他们没想到我们会丢弃所有的家什轻装出走,没想到牲畜防疫站的卡车会帮我们的忙。那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是哇玉昆特的好朋友。在防疫站的人去各生产队调查疫情的那一个月里,他受哇玉昆特之托关照过我的尕姨娘,现在又受同一个人的拜托来关照我们全家了。我们从夜晚出发走向另一个夜晚,然后下车,告别,于清晨踏上了驶往西宁的班车。
在离开县城时,图而隆一家没有送我们。为了避免声张出去,姥爷不让他们送。就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姥爷对来家中看望他的图而隆说,这就算是最后一面了。西宁的日子要是好过,我们就不回来了。图而隆潸然泪下,塌陷的鼻子痉挛似的抖动着,两把络腮胡子似乎比平时更加夸张地扎篷开来,狭长的眼睛因为眯缝而变得更加狭长。我想有他这副长相和哭相的人一定都是好人。玛赛吉雅的父亲,尊敬的图而隆,告诉我,你以后一定会带着你的女儿来找我。我想着来到门外,几乎是小跑着朝雪原走去。
我已经不想再见到玛赛吉雅了。我害怕,害怕伤感,害怕眼泪,害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地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有什么用呢?只会给她增加负担。她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加哪怕一捧雪花的重量她就会垮下去。我不做对她有害的事,也不做对我无用的事。我站在雪原上,呼吸着凉浸浸的空气,看雪浪浩浩漫漫地朝天际滚动,看提着猎枪的哇玉昆特从不远处的白色高丘走向远方的迷蒙--他又开始打狼了。他说等他拿到了狼舌头他就去寻找我的尕姨娘。他身后是玛赛吉雅徐徐缓进的影子。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我赶紧趴倒在雪地上,生怕他们看到我。玛赛吉雅,你为什么要跟你哥哥来雪原上打狼?是害怕我去你家找你?还是为了借冷风、借狼嗥、借开阔的视域分散你的心思、消解你的痛苦?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做了,你就是对的。后来,当我们共同回忆起这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你那时比谁都更希望你们能打到一只狼,因为你听你哥哥说过,你哥哥又听喜饶寺的佛爷说过,用狼尾巴缠头,就可以忘却世间的所有的苦恼包括爱情的苦恼。你想把狼尾巴送给我。可是你运气不好,你甚至连一根狼毛都没有得到。于是你恨不得自己长出一条狼尾巴来,恨不得立刻割下来缠到我的头上。但后来,你就又开始庆幸你们的一无所获了。因为你突然意识到,一旦我缠上了狼尾巴忘却爱情的苦恼,也就等于忘却了往事和往事中的你。这对你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你恐惧我对你的遗忘和恐惧荒原对你的遗忘从来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我趴在雪地上,用手刨着雪粉,用脚和膝盖犁着雪沟。我拼命地朝前移动,想在雪原上尽量深刻地留下我的痕迹。这样过了很久,我累了,喘着粗气站起来,步履滞重地走过去站到哇玉昆特刚刚占领过的那座高丘上,然后回眸瞩望。我看到在我刚刚爬动过的地方,在那雪造的平阔的银盘上,镌刻着我的爱人的名字--玛赛吉雅。
玛赛吉雅,这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津津有味,想起来心里就咚咚大跳的名字,你也在瞩望我。你的瞩望是我年轻的梦。
我相信,我用身体、用心血、用我全部的灵性镌刻在雪原上的我的爱人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弭。任风吹日晒,任季候交替,它以不变的姿形记录着一个人对世界最初的也是最珍贵的认知。
那条离开县城的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它笼罩在黑夜中,因为在衔接第一个夜晚和第二个夜晚的那个白天里我没有看到枯萎了的车前草,还因为冷,冷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记得我开始在车厢里,后来母亲把我换进驾驶室,再后来,姥爷要去车厢把我母亲换下来,却被我拉住了。我再次来到车厢里迎受寒风的刺激。风很大,每一股都是一根坚硬的针锥,攮得我分不清是我被冻得浑身疼痛还是汽车被冻得浑身疼痛。疼痛还没有消散,我们就换车了。换了车以后还是冷,还是浑身的疼痛。我这才知道,只要是冬天,哪儿都一样,西宁也未必能让我们暖和过来。
我们默默无语。就跟几年前离开欣欣格拉时一样,我们的呆板冷漠能让石头惭愧。可在心里我保证我们全家都在翻江倒海。我又翻出我的欣欣格拉了。
那个河边洼地里的死人骨头,白花花的一片。还有骷髅,那么多骷髅,都瞪着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我们。我和哇玉昆特兄妹俩都屏息静声地呆愣着。渐渐地,我们有了同样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头也变成了骷髅,也用黑洞洞的眼睛深不可测地望着它们。我害怕了,转身就跑。他们兄妹俩紧紧跟在身后。记得我是问过我姥爷的,那些死人骨头是什么人的?姥爷说是藏民的。我又问,他们怎么都死在那个洼地里。姥爷说,狗把他们撵到了那里,就扑上去咬死了。我不相信姥爷的话。欣欣格拉的狗比人多,怎么没见它们咬死一个人?狗只会咬狗。而且赛马会上热闹非凡的狗打架的场面让我明白,即使狗对狗拼命撕咬,也不会咬死对方。因为那尘土飞扬的场面消逝之后,我从未见过一具狗尸留在地上。记得我还问过许多问题。我姥爷的回答我忘记了,只记住了那个狗变狼的说法。他说,从前没有狼,从前的狗是会吃人的。狗尝到了人肉的滋味,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人肉更好吃,它就对人频频发起攻击。这样狗就变成狼了。相信不相信,故事打发人。姥爷这是在打发我,好让我别问那些他不知道但又不肯说不知道的同题。
第(2/3)页